這樣的評論似乎有相當商榷的餘地。所以亦有反對的聲音,認為南海十三郎、馮志芬等大家的文字
更為古雅文秀,以此立論,認為對唐氏評價過高云云。
戲曲作為高度複合的藝術,文字只是其中一項元素,然而卻是劇作家所能掌握的範疇中極重的一環,
文字在戲曲中是傳達劇中人、事的主導媒介,尤其是唐滌生這類個人創作的完整作品,文字對演員的
表演有極高的約制能力,去評價劇作文字的位置應該注意到這個前提。
在粵劇劇作史上,公認為文字風格典雅的開山鼻祖、二十年代的南海十三郎江楓,傳其法乳的、
三十年代的馮志芬,現各錄一節如左。
江楓的名作「心聲淚影」:
呂秋痕:良辰美景奈何天。賞心樂事誰家院。說甚麼如花美眷。只不過似水流年。晚春天。月如絃。
桃昏花暝恨如煙。
呂秋痕:(白) 你睇咁好樓頭晚色。等我倚欄吹簫。送夕陽。迎素月。
秦慕玉:獨無聊。忽聽簫聲吹透。攪春思。撩晚景。觸起我閒愁。步中庭。晚風拂拂。眉月娟娟。
遙望一帶粉牆翠柳。是誰家拈玉管。紅袖倚瓊樓。香霧鎖。碧煙籠。認芳容。黃花比瘦。
有珠簾。唯半捲。掛住小小銀u。正低徊一陣風驚行。使我疑是故人相候。
文字的素養看得出是有深厚的詩詞根柢,然而耗費了二百字的唱詞去寫景,景物中亦不能烘托人物的性格、
情緒,只是敷衍華麗優美的詞藻,如果就戲曲劇本的章法佈局而論,屬於閒文筆一類,意思即是隨便
刪動改寫亦與通篇大局無關。
若果拿唐滌生「再世紅梅記」中「環珮魂歸」一場裴禹、絳仙出場的唱詞比較:
裴禹:畫欄風擺竹橫斜。如此人間清月夜。愁對蕭蕭庭院。疊疊層台。黃昏月已上蟾宮。
夜來難續橋頭夢。飄泊一身。怎分派兩重恩愛。不如采筆寫新篇。也勝無聊懷舊燕。
誰負此相如面目。宋玉身材。
絳仙:念翠謝紅衰。滴兩行酸淚。偷灑在紅梅閣內。......紅梅貼近柳生衙。秀才斜倚蕉窗下。
揖拜尚帶溫文。相見諒無妨礙。
不難發現唐滌生筆觸靈活,人物的處境、心情、思想、動態、情致的勾勒,都要比南海十三郎來得豐厚
細膩,唐滌生整段唱詞甚至沒有前者運用的許多詩詞典故,然而亦不失其典雅氣息,那正是人物的呈現
能夠具備那份優雅的談吐,以及景物的渲染。
馮志芬的作品中,為薜覺先編寫的「楊貴妃」算是典雅之作,戲劇文字的氣味比南海十三郎要強,
如第七場中楊玉環一段長句滾花:
歌也倦。舞也倦。何處人間清暑殿。撩人佳趣小溫泉。荷花水影桃花面。香肌容與晚風前。人共芙蕖爭艷。
行也厭。坐也厭。白玉床前魂夢軟。華清宮裡寵恩甜。橫波一笑千金眷。淺黛低顰萬種憐。
確是不同凡響的文字,論高雅格調,唐滌生實未及臻此境,然而就編劇的角度來看,這段文字並未能開
下文情節,只是變化了的「自報家門」。反觀在唐滌生的作品中,每段文字都必定要起承先啟後的作用,
無一句與通局無關,試舉「帝女花」中「樹盟」的長平唱詞:
紅牙低聲奏。冷香侵鳳樓。空自寂寞看韶華溜。空對月夜瑞腦銷金獸。更添一段愁。求凰筵。
莫設鳳台難從俗裡求。若是無緣怎生將就。
就文字格調而言,不及馮作的典雅,然而運筆收筆均句句扣住長平選婿一事,為後文鋪墊,
最能夠貼合戲劇神理。
至於馮志芬最為人佩服的「白欖」,在他的作品中大量運用,廣東省學者何建青先生在「馮志芬與唐滌生」
一文中認為「若以撰寫白欖來說,唐則更難比擬。馮炮製的白欖,簡直像一首五言的古體詩」,
這評論主要又是出在像不像「五言古體詩」這種片面的評論上。
戲劇本身應有一套特殊的語言文字,所謂「詩有詩語」、「詞有詞語」、「曲子有曲子語」,至於互相套
用,運典遣故,貴在妙造自然,而不應是「像不像」的問題。
舉馮志芬「楊貴妃」一劇的兩段白欖,以下一段是楊貴妃怪責梅妃爭寵的措詞:
遷怒太無辜。不容不置辯。自顧入宮來。苦惱亦嘗遍。愛好曾幾時。兩番已見厭。若解媚君王。
失寵何不免。可知愛惡心。只在顏色艷。誰令汝棄捐。誰把汝寵佔。快描柳葉眉。梳洗桃花面。
女以貌為才。汝當宜奮勉。
這段是面對唐明皇的嬌嗔之語:
君王意所歡。寧敢相責善。卻怨人多言。見妒更不免。禍水實可羞。狐媚非所願。天賦以嬌嬈。
實足為招怨。是真孽與k。纏人難抵算。顏色屬君王。任教看幾遍。
兩段白欖雖然真是有五言古體的味道,造句方法亦相彷彿,然而這並非評騭劇作的準繩,援引的兩個例子,
就戲劇原理的脈絡,沒有多少的關鍵,而「五古」的典樸氣息又不能與全劇的文字風格產生統一的效果。
唐滌生在「帝女花」中昭仁的白欖:
前年父王諭禮部。替王姐長平擇配偶。只求身出官宦家。才華雙十人俊秀。有個周世顯才錦繡。
禮部選之應鳳徵。今夕鳳台新試酒。環珮聲傳鳳來儀。等閒誰敢輕咳嗽。
又「再世紅梅記」中福兒的白欖:
莫作太平人。寧為官家僕。主人賈太師。酒色唯徵逐。不理元兵困襄陽。只知買妾營金屋。家有七夫人。
於心猶未足。還添廿九釵。共成三十六。新收李慧娘。貌美而孤獨。因貧鬻顏色。尚未諧花燭。
今日載酒蕩西湖。停船走馬射麋鹿。慧娘在船中。伏欄時痛哭。我難得有半日閒。走去買酒偷納福。
文字本身非常樸素,但是從戲劇效果來衡量,卻是具有極大的作用,從中所交待的線索都與全篇緊扣,
相較來說,馮志芬的白欖便顯得單薄乏力。
粵劇劇本的文字風格構成,不能脫離「粵」、「劇」二字,或許由於粵劇劇歷史短暫,具有評論價值的
作品不多,所以有系統的批評理論更加未足以成氣候,相信到了粵劇劇本研究達到一定水平,
唐滌生的作品應該會得到更崇高的評價。
唐滌生成名於四十年代,最為人稱道的是擅於截取西方電影穚段,而這方面的才華,其實造就了他的
作品在題材開拓、情節編排、敘事手法都有迥異於傳統的面貌,例如許多人際關係層的探索、情愍的
大膽描劃、時空轉移、敘事觀點的開創典型,都源乎西方電影、話劇。研究唐滌生的作品,這種影響
是不可以忽視的。
由於唐滌生能夠在劇本創作上勇於吸納嶄新的、當代的表現手法,所以他的作品在本質上更能演繹現代
都市人的情態,使觀眾能夠真切地產生共鳴,這點相信是他的作品所以能夠流傳不絕的一個重要因素。
現在許多粵劇研究者都著眼於唐滌生作品的文辭,推許為典雅流麗,深具古典文學素養云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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